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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】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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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得第一次看到謝深樂,是在男友陳建邦的高中同學會上。

謝深樂看起來很孤僻,沒有特別相熟的朋友,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跟火鍋奮戰,然後掏錢結賬。

會對這個人有印象,是因為他雖然看似跟周遭格格不入,其他人在聊天時卻老是回頭問他一句︰「謝深樂,你說是不是?」

從眾人閑談中得知,這個不管發型還是鏡片都很厚重的男子是他們那屆全年級第一名,而且是大滿貫。

每個人都以為他會讀醫科,他卻往化學工程跟生化科技的方向走,大二那年申請交換學生到德國念書一年,還先修研究所的課程。

這對從小念書就沒考進過前十名的方嘉儀來說太過不可思議了,不知道是真是假?她權當鬼故事來聽。

同學會就是個探聽近況、暗自比較的場合,工作、收入、交友情形跟婚姻進度都是基本問題,謝深樂更是大家深探的對象,就算他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,還是擋不了眾多的牛鬼蛇神。

方嘉儀全程旁觀,因此得知他在大學畢業後又回德國進修,研究所畢業後回臺灣服兵役,接著又回到德國進入藥廠工作,直到兩年前才回臺灣成立實驗室,已經取得德國GLP良好實驗室資格,在臺灣同樣通過TAF基金會的認證,也協助基金會培養GLP稽核人才。

謝深樂很忙,同學會後有人約續攤,他卻得趕回實驗室加班,難怪他沒時間打理外表,衣服幹凈但是款式陳舊,跟方爸爸慣穿的襯衫有得比。

或許是因為謝深樂的豐功偉業,也有可能受他老學究般的打扮影響,方嘉儀對他印象非常深刻。有些人是帥到沒朋友,謝深樂應該是聰明到沒朋友。

高處不勝寒,當男友帶著羨慕又摻嫉妒的口吻談論謝深樂的成就時,她反而覺得謝深樂其實是羨慕他們這群老同學的。

因為對他的記憶深刻,同學會後的兩個月,方嘉儀跟男友到餐廳用餐時,一眼就認出隨後進來的人就是謝深樂。

方嘉儀不意外他一個人用餐,卻意外他會來這種店——

宇治抹茶專賣店。

不是說男人不會吃抹茶,是謝深樂跟這家店的風格有很大的落差,距離大概就像水墨畫和蠟筆圖掛在一起的感覺,讓人看到會先「呃」一聲。

謝深樂不是她的同學,方嘉儀看了他一眼就把視線移回菜單上,男侍者幫他帶位時,選的位置恰巧臨近他們這一桌,陳建邦一擡頭發現是老同學,立刻熱情招手。

「深樂!」陳建邦拉開旁邊的椅子,拍了拍椅背。「來來來,都遇上了就一起吃飯,上次同學會沒怎麽跟你聊到,今天剛好補回來。」

「我兩點要回去上班。」謝深樂推了下眼鏡,話說得有些不近人情,卻還是坐了下來。

方嘉儀擱下菜單,看了看謝深樂,再看了眼男友,果然在陳建邦的臉上看見隱藏失敗的憤怒神色。

陳建邦好面子,愛當領頭羊,偏偏這種人常有顆玻璃心,謝深樂過於直接的回覆像打了陳建邦一巴掌。

「請用。」方嘉儀替謝深樂倒了杯水,幫男友把這一段不愉快帶過去。

因為男友個性實在太容易得罪人了,不知不覺間,她搓湯圓的功力越來越厲害,也不知道是好是壞,總覺得快把自己的個性搓掉了。

不過相處就是這樣,如果兩個人都沖,是想天天發爐嗎?

「謝……謝謝。」謝深樂似乎不大會跟異性相處,方嘉儀主動釋出的善意讓他無所適從,只能別扭地道謝。

陳建邦卻因為他的反應,心情由陰轉晴,因為他找回控制場面的權力。「跟你介紹一下,她是我的女朋友,方嘉儀。」

謝深樂目光沈沈地看了她一眼,隨即低下頭。「妳好。」

「你好。」方嘉儀笑了下,將菜單反過來遞到他面前。「我點好了,給你看。」

謝深樂的反應更讓她確定這人在社交方面的能力值不高。

「謝謝。」謝深樂低頭接過,光是一頁就看了好久,越看眉頭皺得越深,快跟老樹皮一樣了。

「深樂,聽說你回臺灣投資實驗室,還順利吧?」陳建邦不看菜單,他和方嘉儀出門向來都是由她決定,他懶得想這些。

「看你對順利的定義,太過順利的事反而要擔心,容易得意忘形,沒聽過溺水的都是會游泳的?」謝深樂皺眉翻開下一頁,入眼的全是吸引不了他的甜點。

果然不能亂聽同事推薦,說什麽不吃會後悔,還沒吃他就後悔了。謝深樂盯著桌上屬於他的水杯,又耐著性子翻菜單挑選。

陳建邦又被堵得順不過氣,臉脹得跟豬肝似的,又黑又紅。

方嘉儀無聲地嘆了口氣,自從男友升上部門主任後,習慣被下屬和廠商奉承,越來越聽不得踩他一腳的話,謝深樂今天不只踩腳,還多輾了兩下。

「外面天氣熱,多喝水。」她幫陳建邦把水倒滿,希望多喝水可以幫他消怒火,但又不好放謝深樂不管,因為男友八成不想再理他,只好由她代為公關。

見他把菜單看得相當仔細卻一直猶豫不決,想到他兩點還要趕回去上班,再拖下去絕對會來不及,方嘉儀便按照他的需求推薦菜色。

「謝先生,你可以試試他們家的鮭魚茶泡飯,我上次吃過,焙茶茶湯配上炙烤過的鮭魚很搭,上菜速度快,吃起來也不麻煩。」

「嗯。」謝深樂把菜單合上,喝了口水才說︰「就這個吧。」

已經習慣幫男友處理生活小事的方嘉儀飛快地點好三個人的餐點,待侍者一走,這一桌頓時陷入沈默。方嘉儀很想摀臉,但是她摀不得,只好找話題硬聊。「我上次有聽到謝先生你說實驗室是有認證的,那規模是不是很大呀?」

「GLP只是一種管理的概念,只要作業程序和實驗條件符合規定,不需要太大的規模,我們實驗室才十二個人在運作而已。」

「才十二個喔?我部門底下就帶八個了。」陳建邦嗤笑一聲,還以為他實驗室很大呢。

謝深樂轉頭看他,很認真地問︰「所以呢?」

「呃——」陳建邦頓時說不出話來,臉黑得跟燒焦的鍋子一樣。

方嘉儀很無奈,可是再無奈還是得先照顧自己人的感受,於是她笑著問︰「建邦的意思是說實驗室只要這些人就能運作了嗎?你們主要是做什麽的呀?」但謝深樂似乎不太敢看她,握住水杯的手施力特別明顯。

「我們是做物化測試,人員進來還要培養才能上機,所以一直都是案多人少的情況。」謝深樂從頭到尾都盯著水杯回答。

「難怪常加班,連假日都要去實驗室,辛苦了。」方嘉儀不覺得有什麽受到冒犯的地方,至少他跟她說話的時候用詞不尖不銳,而且她意外發現謝深樂在她說「辛苦了」時,手顫了下,水杯差點滑掉,看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。

她又問︰「你的實驗室在這附近嗎?」

「嗯,就在隔壁街。」謝深樂指了個方向。

順著他手指的位置看過去,方嘉儀有些訝異。「那裏不是住宅區嗎?」

「我們不需要廠房,透天厝就可以了。」謝深樂只差沒說房子是自己蓋的,比一般的透天厝還要再大一倍。

方嘉儀點點頭,這時餐點來了,是謝深樂點的茶泡飯。

「太好了,你的餐點先上,應該不會耽誤到你的上班時間。」方嘉儀松了口氣,指了謝深樂的位子,示意侍者把餐點放到他面前。

「兩點上班還來吃什麽餐廳?」陳建邦不悅地咕噥了聲,方嘉儀笑著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。

她知道男友的個性,因為家境不好,所以他從小就特別努力,也比一般人鉆營,只是小時候吃過太多虧了,大學時期怕別人瞧不起他,不僅主動領頭指揮,更享受別人依賴和欽佩的眼光,受不了被人忽視或輕視的感覺;卻也不想想象謝深樂這種人從小就一路稱霸,現在又是實驗室的負責人,這種講話風格很正常呀。

不好在這當口說教男友,方嘉儀只好用另一種方式緩頰。「要是我假日得到公司加班,中午也會找家餐廳好好吃一頓,才不會委屈自己呢,更何況這裏又離實驗室很近,謝先生來這裏吃飯很正常呀。」

陳建邦轉頭問謝深樂。「怎麽不找同事一起來吃?一個人不無聊嗎?」

「今天只有我在。」謝深樂每一口飯都吃得極有規律,方嘉儀不由得觀察了下。

他坐姿很挺,舉止優雅,吃東西時不會發出多餘的聲音,這不是刻意為之就能夠表現出來的。若不是他的外表沒整理,像個老學究,應該是十分賞心悅目的畫面。

方嘉儀和陳建邦的餐點陸續上桌,她幫男友點的是日式燒肉,而她的則是鮭魚火鍋。

「吃菜。」方嘉儀挾了些高麗菜和花椰菜到陳建邦碗裏,強迫他吃掉。看到男友一臉嫌惡,就是不願意把菜放進嘴裏,立刻笑咪咪地下通牒。「還是你下禮拜想吃燙青菜當晚餐?」

陳建邦撇了撇嘴,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青菜吃掉,方嘉儀滿意地笑了,兩人都沒有發現一旁的謝深樂正用覆雜且深沈的目光看著他們倆。

「我吃飽了,你們慢用。」謝深樂拿紙巾擦嘴,沒等方嘉儀和陳建邦回答就站了起來,信步走向櫃臺。

「啊?」方嘉儀下意識看表,才一點出頭,謝深樂吃飯的速度真快。

「空氣變好啦——」陳建邦誇張地吸了口氣,忍不住恭怨起謝深樂。「個性這麽差,難怪沒朋友,我看他實驗室請不到人八成是因為他的關系,誰想在他手下工作?」

「不要說人家壞話。」方嘉儀輕輕打了下他的手背。「我看他對誰都這樣,又不是特別針對你,有什麽好氣的?」

「他態度有問題我才生氣的。」陳建邦不悅地瞪著她。「妳為什麽要幫他說話?該不會看上他了吧?」

「胡說什麽你?」方嘉儀直接挾了塊木耳到他碗裏。「吶,消消你的戾氣!」

「妳只會讓我更生氣!」陳建邦掐住她的臉,沒有用力,純粹是情人間的打鬧。

「吃飯吧,等一下還要去看電影呢。」方嘉儀送了塊魚肉給他,笑得很甜。

陳建邦很忙,今天難得可以約會,她可不想以吵架收場。方嘉儀以手支頰,盯著越來越成熟但還是有一堆小脾氣的男友,笑得很幸福,無意間擡頭望向玻璃窗外的景色,卻發現謝深樂就站在日式造景的庭院裏,漠然地註視他們。

方嘉儀沒有跟陳建邦說,怕他不高興,只是輕輕地朝謝深樂點了點頭,就轉回來勸男友多吃蔬菜,隨即把這段插曲拋諸腦後。

她以為不會再遇見謝深樂了,誰知道隨便進家超商買水就差點跟他撞成一團。

「小心。」謝深樂扶住她,直到她站穩了,還遲疑了一會兒,確定她不會有事才放開她。「方小姐。」

「謝謝。」方嘉儀心有餘悸,剛才床罩組的收納袋提把突然斷掉,她嚇到才會彎腰撞上謝深樂。「這麽巧,沒想到謝先生還記得我。」

「嗯。要我幫妳拿嗎?」他指了下床罩組。方嘉儀個子不高,才到他肩膀,床罩組對她來說雖然不重,但是體積太大,更何況她還有肩背包。

「不用了,我先放在角落就好。」方嘉儀左顧右盼,唯一的好地點就是窗邊的休息區。她正要抱起床罩組,謝深樂卻早她一步提了起來。

男人的手勁果然不一樣,單手抓住上層卻輕松得跟拎小雞一樣,那裏面可是塞了兩組床罩,她的掌心都被提把勒到泛白了。

見他把床罩組放到椅子上後便坐上另一張椅子,好像有意幫她看顧似的,方嘉儀有些不好意思。

「謝先生不忙嗎?」她不敢篤定謝深樂的用意是想休息還是幫她看顧東西,就換了另一種說法。

謝深樂一手搭在休息區的長桌上,人是看著她,卻不敢直視她地回答︰「剛才跟供貨商吃了頓飯,等一下還要回實驗室。妳呢?今天不用上班?」

「我還有幾天特休,想說放自己一天假,順便幫建邦整理房間,送洗床單。」

謝深樂擡頭看她,似乎有話要說。

方嘉儀有些尷尬。「怎麽了?」他的眼神好糾結呀,是哪裏不對嗎?

謝深樂低下頭,扳著手指說︰「妳這樣算休息嗎?」

「呵,天生勞碌命,閑不下來,而且建邦很忙,常常一回家就睡了,衣服、襪子都亂丟,他又自己一個人住,我不幫他整理,誰幫他整理?」方嘉儀見他手指越扳越用力,可能覺得跟她對話又聽到這些家長裏短而感到不自在,便識相地在這裏打住。「我去買水,你有事可以先離開沒關系。」

「嗯。」謝深樂輕輕應了聲,轉頭對著窗外的加油站發呆。

方嘉儀拿了罐常溫的水到櫃臺結賬,分神看了眼休息區,謝深樂還在,依舊坐得直挺,不知為何,她忽然覺得他這樣的人生有點累。

子非魚,安知魚之樂?她不知道謝深樂喜不喜歡他的生活,一切都只是她單方面的臆測而已,她曾因為自己的雞婆個性吃了不少次虧,學不了乖也痛到怕,這種事還是想想就算了。

她雖然了解自己,但自制力卻有待加強。

「來,請你吃。」她拿了支抹茶冰淇淋給他,一邊笑一邊暗自唾棄自己,才想說不要管他,堅持不到五分鐘就宣告失敗,總覺得放他一個人有罪惡感。

謝深樂楞住了,一直盯著她手上的冰淇淋就是不接過去。

方嘉儀笑得有點僵。她只顧著自己爽,又忘了這不見得是別人想要的……謝深樂一定覺得她莫名其妙吧?不過就是昔日不熟的同窗的女友罷了。

「嗯……不然麻煩你幫我吃好了,買一送一,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麽多。」

謝深樂看了她一眼,接過冰淇淋,啞然地說︰「謝謝。」

「不客氣。」方嘉儀笑了笑,面色如常地坐到他旁邊的位子上吃冰淇淋,心裏則是不斷恥笑自己幹麽做這麽蠢的事?真是自討苦吃。

兩人之間流竄著一股詭異的沈默,畢竟彼此不熟,也不曉得能聊什麽。

方嘉儀不說話,謝深樂也不會主動開口,唯一能做的就是低頭吃冰。

吃了冰,方嘉儀肚子有些難受,悶悶涼涼的,等吃完最後一口,她發現謝深樂又回到對著加油站發呆的狀態。

若不看他厚重的發型和眼鏡,單看他五官和側臉的線條,其實他長得還不錯,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放任自己活在六十年代,好像有些刻意呀……她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好奇、不要雞婆、不要問,這不是她的事,她在心裏重覆三遍之後才站起來。

結果她一站起來,謝深樂也跟著站了起來。

「要走了嗎?」

「嗯……」方嘉儀楞楞點頭,就見謝深樂拿起床罩組,率先走了出去,她緊張地跟在後面大喊。「啊,不用麻煩了——」

結果謝深樂根本不聽她的話,徑自走出超商,對著門前一排機車回頭問她。「妳應該是騎車來的吧?哪一臺?」

都已經送佛送上天,這時候再說不用,聽起來就太假了。

方嘉儀指了其中一臺紅色的機車,等謝深樂把床罩組放到腳踏墊上,也差不多到兩人大路朝天,各走一邊的時候了。

她暗暗松了口氣,才想揮手跟他道別,卻發現他一動也不動,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,無聲地站在一旁幫她制造陰影,不管是地面上,還是心靈上的。

現在是想目送她離開嗎?這種感覺還真奇妙呀。

方嘉儀把包包放到椅墊上翻找鑰匙,由於她代步的機車已經十歲高齡了,鑰匙孔有些松動,騎車輾過窟窿容易震掉鑰匙,於是她就在鑰匙上綁了條具有彈性的名片繩掛在把手上,缺點就是放在包包裏時,繩子常纏上其他物品,拿出來時就像拔地瓜一樣,一個帶一個,全掉了出來。

像這次就發生悲劇了——繩子扯出零錢包不說,還打開了,裏面的銅板全數掉了出來,一個滾得比一個遠。

「啊!」方嘉儀傻眼了,不過喊了一聲後,還是得認命收拾。

謝深樂默默幫她撿了幾枚硬幣,正要拿給她時,發現她低著頭一路撿到馬路中央,一點警覺性都沒有。

「方小姐,路上危險,快回來!」謝深樂才要走到路上幫她擋車,她人就往回跑,還來不及松一口氣,加油站內突然沖出一輛失控的小貨車,猝不及防往她撞過來——

方嘉儀嚇得一時間邁不動腳,只能傻楞楞地瞪大雙眼,看著小貨車離她越來越近,司機見到路上有人,急忙轉方向盤卻已經來不及。

「啊!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護頭閉上眼。

謝深樂伸出手想把方嘉儀拉回來,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高喊了一聲後被撞倒在地,長發淩亂披散,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,沒多久,鮮紅的血液自她身下緩緩淌出,映紅了謝深樂的雙眼。

「方小姐!」謝深樂沖到她身邊,血液漫到了他的腳邊。「方小姐,妳聽得見我說話嗎?方小姐?嘉嘉?嘉嘉!」

他雙手顫抖地拿出手機,撥通緊急電話。

四肢無力,骨頭像被抽出來似的,全身軟綿綿的。

方嘉儀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,除了意識之外,沒有一項是她能控制的事情,思緒也紊亂得很,像紛飛的棉絮,越想抓就越不可及。

回想前景,腦中最後一幕所停留的畫面是朝她疾駛而來的小貨車,貨車司機驚恐害怕的表情不亞於她面對沖擊時的無望與震撼。

她躲不掉。可是出了車禍,為什麽沒有痛的感覺?

方嘉儀如墜冰窖。她不會癱瘓了吧?!

萬一她成了植物人……

不!不會的!方嘉儀不敢再想,努力地想睜開眼楮,移動四肢。

她不信她會癱瘓,她不想成為家裏的負擔!弟弟還沒結婚,若是家裏有個需要長期照護的姊姊,誰還會願意把女兒嫁過來!

她沒有癱瘓!

「嘩——」方嘉儀費盡心力總算坐了起來,嚇過頭的她不住地大口喘息,像從夢魘中驚醒過來似的。

她將雙手舉到眼前,握了握,行動自如的手指讓她松了口氣,可開心不過兩秒,她又嚇傻了……因為她離天花板很近,非常非常的近,只要她雙手舉高就能抵到天花板。

這不可能呀!

方嘉儀朝下一看,真的很想當場昏回去——她居然飄在半空中?!

「難道我死了嗎?」方嘉儀心裏一片寒涼,眼神空洞地瞪著雙手。

這結果不就比癱瘓好那麽一點點而已嗎?轉眼間就莫名其妙死了,老天爺跟她開什麽玩笑?她死了?死了?!

她還有好多事沒做,她還沒跟建邦結婚,還沒有跟朋友合開民宿和餐廳,還有爸爸、媽媽,接到她的死訊不知道會有多難過,這世間最痛的事,其中一件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……

為什麽?為什麽!

她想哭卻掉不出眼淚,連眼淚都成了奢侈的東西了嗎?方嘉儀心灰意冷地推了推天花板,果然穿過去了。

悲傷、震驚、痛苦堵得她十分難受,她抱頭忍了許久,最後受不了放聲幹嚎。

「啊浮浮——為什麽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……為什麽……」深深的無力感侵蝕著她已然脆弱的神經,不曉得在空中呆滯了多久,她才慢慢回過神來,勉強能思考了。「為什麽沒人來收我?」

傳說中的牛頭馬面呢?不然也來個鬼差呀。

方嘉儀定神觀察底下的情況。這裏是醫院,看來她的屍身應該送到太平間了。既然陰間使者還沒有來捉她,應該還來得及看自己最後一眼吧?不知道有沒有還陽的機會?

這種感覺好詭異,她完全無法形容,如果可以,她一輩子都不想感受到這種空落落又絕望無力的經驗。

更慘的是,她沒辦法著陸就算了,還沒辦法前進,只能飄在半空中定點不動。

有哪只鬼當得像她這樣窩囊呀?

「下去!給我下去!動呀——動一下會死呀!」方嘉儀氣不打一處來,憤憤地揮著拳頭,又叫又哭嚎的,像個瘋子。

事實上,她確實離發瘋不遠了。

方嘉儀累了。「我只是想下去。」

然後她就飄下來了。

「……」是怎樣,連死了都不放過她嗎?

方嘉儀更累了,而且還是心累,所以她現在要聲控自己就對了?

「我要前進。」

然後她真的前進了。

這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都不知道要跟誰計較了?就當她在玩4D虛擬網絡游戲吧。如果連她的死亡都是一場游戲,能讀檔重來該有多好?

方嘉儀失魂落魄地找尋醫院的太平間,這處讓人害怕的地方基本上少有指標,按照常理判斷,在地下室的機率最高。

她順著樓梯,兩眼無神,像片膜似的一層一層地飄下去,突然熟悉的聲音穿耳而來,她愕然停住,想再聽個仔細。

這聲音很像她的媽媽,這讓方嘉儀莫名地湧起一絲希望,就當是踫踫運氣吧,反正最糟不過如此,便轉而向聲音來源處移動。

這層樓是醫院的手術室,不少家屬在外等候,神色焦急的有,木然的也有,氣氛十分低迷。方嘉儀一進來就感到非常難受,這裏的負面情緒太高了,對她影響很大,她的身體有受到壓縮的不適感。

到底該不該為自己感到開心呢?方嘉儀咧嘴,但是笑不出來。

她環視著等候手術結果的家屬們,真的在某處柱子後方發現臉色慘白的雙親。

「爸、媽!」方嘉儀飄到兩老前方,滿腹委屈讓她好想哭,可惜她僅能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喊他們,可是喊得再大聲他們都聽不見,這讓她更難過,喊得更大聲。「爸、媽,我在這裏,我在這裏啦!媽——」

為什麽她會變成這樣?方嘉儀抱頭低喊。方爸爸聽不見,不斷在原地徘徊,方媽媽則是小聲念著佛號,希望老天爺能眷顧她的女兒。

「叔叔、阿姨。」謝深樂自電梯處走了過來,手上提著飲料店的塑料袋,恭敬地遞給他們。「我買了熱桔茶,你們喝一點吧。」

「謝謝。」方媽媽接過桔茶,不動聲色地打量把另一杯桔茶遞給方爸爸的謝深樂,勉強扯出笑容問︰「你幫了我們這麽多忙,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?」

「我叫謝深樂。」他推了下眼鏡,微微低下頭。「我是嘉嘉的朋友,阿姨叫我深樂就好。」

方媽媽點了點頭,沒有異樣,倒是飄在一旁的方嘉儀一度接不上線。

她什麽時候跟謝深樂是朋友?還熟到叫她嘉嘉的程度?難不成小貨車這麽一撞,把他們兩人撞成姊妹淘了嗎?

是她被撞成好兄弟了吧?

很好,她還能苦中作樂。

「你說嘉嘉怎麽會發生這種事?她很乖很聽話的,老天爺怎麽會讓她遇上這種事呢?」方媽媽會知道女兒出事就是接到謝深樂的電話,起初還以為是惡作劇,連掛了兩通,最後是警察通知他們兩老才知道事情相當嚴重。

方媽媽一到醫院,看見謝深樂身上沾了不少血,差點哭昏過去,方爸爸怕影響到急診室緊急救護的程序,就帶她到醫院外,忍著自身的擔憂及悲痛安慰她,等她情緒穩定下來,回到急診室時,護理師就來通知他們要將女兒轉到骨科,請他們簽手術及麻醉同意書。

方媽媽手抖得厲害,筆根本拿不穩。方爸爸練了幾十年的書法,第一次寫字歪歪斜斜,難登大雅之堂。

謝深樂在方家父母趕到後,就隨警察回到現場說明並作筆錄,跑完流程後,還買了兩杯熱桔茶回來。

方嘉儀進開刀房快一個小時了,手術還沒結束。

「阿姨,妳別難過,嘉嘉不會有事的,她向來堅強,大難不死,必有後福。」謝深樂坐在方媽媽旁邊,側身安慰她,見她眼眶泛紅,似乎又要哭了,連忙從口袋取出面紙,一看就知道是新買的。

看不出來謝深樂這麽貼心,果然人不可貌相呀。

方嘉儀在旁偷偷地打量他,綜合這兩次倉促見面的心得,謝深樂這人比較會應付長輩,難怪跟同齡人沒什麽話說。

過了一會兒,方嘉儀如夢初醒,不可思議地低喃。「什麽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?我沒死?」她轉頭查找墻上電子屏幕中顯示的開刀房訊息,在看見自己名字的時候高興到快哭出來,原來她還活著,只是靈魂出竅而已?

老天保佑!

她看了下開刀房編號,想接近自己的身體以便找出回到軀體內的方法,晃晃悠悠地飄進開刀房,不到五分鐘便臉色慘白地飄了出來。

要不是手術臺掛的是她的名字,她真的認不出那個腫得跟豬頭一樣的人是自己!不僅頭發被剃光,更別提血腥的手術過程。

開放性骨折……她根本沒勇氣註視骨頭穿出來的傷處。

現在回到身體裏去應該很痛吧?容她再逃避一陣子,至少等傷處縫合固定好再說。

方嘉儀飄回等待區,陳建邦這時才姍姍來遲,巧的是他跟她的閨蜜李玉旻一起出現。

她發現謝深樂在看到陳建邦的時候,眼神閃過一絲不悅,看到李玉旻時,變成了錯愕,還有幾絲猜忌。

這讓方嘉儀楞怔了下。

「你怎麽現在才來?」謝深樂質問陳建邦,視線有意無意地投射到他身後的李玉旻身上,這讓陳建邦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又蒙上了一層灰。

「我工作忙,好不容易才結束手邊的事趕過來,別說得好像我不擔心嘉儀一樣。」陳建邦雙手插兜,睨視謝深樂。「倒是你,你怎麽會在這裏?衣服上還都是血跡?」

「嘉嘉出事的時候,我在她旁邊。」謝深樂淡然回覆,完全不受他影響,要不是謝深樂看起來沒有西裝筆挺的陳建邦來得有氣勢,還以為他們兩人在爭正牌地位。

方嘉儀看了下陳建邦,再看了下謝深樂,沒有人發現她的舉動,倒是李玉旻跟她做了一樣的動作,眼裏盡是對謝深樂的打量。

以好友評論男人的眼光,八成只有一個字︰土。

陳建邦覺得有朵綠雲罩頂,口氣更是惡劣起來。「嘉嘉?你什麽時候跟嘉儀這麽熟了?為什麽你會跟她在一起?何時背著我聯絡上的?」

「我和嘉嘉在超商偶遇,她正拿著你的床罩要去送洗。」謝深樂指責的眼神相當明顯。方嘉儀是什麽樣的人他還不了解嗎?幸好她沒聽見,不然會有多心寒?「按照你的邏輯,我是不是可以合理推斷你跟這位小姐有不可告人的關系?不然為何身上的味道如此相像?」

李玉旻一臉驚駭,連忙向方家父母搖手澄清。「沒有,沒有的事,或許是站得近,這位先生才錯認的。」

這種欲蓋彌彰的氣味是怎麽回事?方嘉儀本來不懷疑的都覺得有鬼了,特地飄到兩人身邊聞了聞,沒有發現什麽異狀。

倒是陳建邦發尾微濕,他身上看起來沒流這麽多汗呀。

「謝深樂,你不要欺人太甚!」陳建邦一把揪住他的前襟,想把他拖過來揍。

謝深樂雖然個子比他高,但是身形沒有他壯,原以為解決他跟呼吸一樣簡單,殊不知他除了逞威風以外,完全撼動不了謝深樂,這讓他相當震愕。

「好了,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動腳能看嗎?嘉嘉還在裏面開刀,你們居然還有心情吵?」方爸爸冷聲斥喝,陳建邦手腳才規矩下來。

「叔叔,對不起,是我沖動了。」謝深樂乖乖認錯,坐回方媽媽身邊。

陳建邦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,場面一度尷尬。

「爸,別氣了。」方嘉儀湊到父親身邊細聲安撫,卻忘了這裏根本沒有人看得見她,久久得不到響應才意識過來,抿著唇兀自沈默。

方媽媽突然開口。「建邦,你跟嘉嘉在一起多久了?」

「啊?」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陳建邦一時間反應不過來。「六年還是七年的樣子。」

方嘉儀不由得瞪了他一眼。到現在都不知道交往多久,還沒一個猜對,搞什麽東西?

陳建邦突然覺得有點冷,摸了下後頸。

「嘉嘉年紀不小了,這次她手術出來,看傷口恢覆的怎樣,你找家裏長輩過來,我們兩家把婚事辦一辦。」女兒這次車禍傷了筋骨,還動了刀,方媽媽怕日後懷孕生子會變得更難,還是早點結婚,早點生一生比較快活。

可方媽媽不知道她這話一出,在場的年輕人齊齊變了臉色。

謝深樂有些震撼,但這不是方嘉儀關註的重點。陳建邦每每談到結婚就跟小星星一樣開始閃爍,方嘉儀雖對此生氣,但已經有心理準備,男友錯愕的神色沒有為她帶來多少傷害,反而是她的好友李玉旻,明明知道她愁婚事,難得長輩為她開口了,為什麽李玉旻的表情卻像是吞了蟑螂?

身為閨蜜,不是該為她高興嗎?

方嘉儀以為自己眼花,飄到李玉旻面前,卻發現好友受傷的眼神像遭到背叛一般,是不想見她先脫團嗎?

陳建邦偷偷看了李玉旻一眼,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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